谈评价

首页 > 评价前沿 > 谈评价 > 正文

孙郁:应对学术评价的方式

发布时间:2022-12-21 来源:复旦智能评价与治理

我对于这个话题没有深入研究,只能谈谈一点肤浅的看法。

学术评价有不同的尺度,既有国家层面的,也有民间视角的,还有国际方面的。民国初,马一浮拒绝去北大任教,可能是不太认同蔡元培的教育理念。章太炎晚年在苏州讲学,其实是走一条与官学不同的路径。想起来,胡适、梅贻琦对于学术的评价都有过论述,彼此的思路都有差异。对于人文学科的评价而言,统一的标准大概是没有的。

新中国成立后,教育生态发生了很大变化。就学术评价而言,自上而下的尺度渐渐取代自下而上的理念,这是谁都知道的。改革开放后几十年来,高等教育得到飞速发展,国家的投入也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期。教育的水准如何,自然存在一个评价问题。目前体现学术评价的主要方式表现在学科评估中,这是行政部门对于下属机构的管理方式之一。它的存在日益深入地影响着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发展,其中国家意志的比重越来越大。毫无疑问,当教育经费、教材审定国家化,教育机构无法摆脱隶属性关系的时候,无论哪里的高校,都无法摆脱统一尺度对自己的衡量。

我在国家文物局系统工作的时候,每年都要列席一些局务会议。有一年博物馆司提出在全国博物馆系统评级的建议,这样的结果是文物局的权威日显,各大博物馆为了能够评上一级博物馆做了许多努力。我那时候是鲁迅博物馆的馆长,不久就感受到,衡量博物馆的质量,尺度要宽,标准不能过细,因为每个博物馆都是独一的存在,彼此主题不同,管理也存在差异。齐一的要求,可能会影响个性特征的彰显。大凡从事过博物馆管理工作的人,大多都持类似的看法。

我们的博物馆建立的时候,业务往来者多为作家,后来学者渐多,情况发生了变化。上世纪八十年代馆里有本杂志叫《鲁迅研究动态》,后改名《鲁迅研究月刊》,开始的时候,文章是很有文气的,和民国杂志的风格比较接近。但多年后因为各个行业都在规范化中,刊物现在也学院化了。这是评估尺度无所不在的结果。鲁迅研究现在主要存在于象牙塔里,反象牙塔的鲁迅不断地被象牙塔化语言所叙述,说起来有一点滑稽。

我后来到大学工作,才意识到教育领域的管理比文物系统更为具体。如果说博物馆系统在业务上有诸多不同之处,还能够可能看到某些差异,但大学的学科建设在许多学校都是一样的,管理的模式也颇为接近。我们到不同博物馆能够看到不同的遗存,而大学的样子却是趋同的。在强大的评估之影中,教育系统的同质性越发明显。只要我们看文学研究方面的论文,个性化的书写极少,大家被统一模式限定了。现在的高校的一切工作,都围绕评估转。为了满足评估条件,项目制考核,核心期刊的发文成了重要指标。即使评估中不断强调了学生质量和社会声望,但学术研究被限定的趋势,导致了个性化研究的减弱。

国家对于教育单位的行政介入,是民国时期就有的事情。1947年,胡适出席中央研究院院士选举时,曾向政府部门提交过《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》的报告。一方面注重学术的独立性,一方面又需要国家介入,靠行政之力解决教育存在的问题。这是一个悖论式的方案,可以看出在中国办教育的两难。此后,胡适的这种理念也淡出学界,随着私立教育渐渐退出,民间教育的空间日趋萎缩。教育机构几乎色调一致,其结果是,规定性的思维覆盖了个体思维。

规定性的思维主要体现在学科评估中,渐渐成为教学、科研与人才培养的指挥棒。它的优点是使各个学校在容量与体量上呈现出一定的规模,保持教育水准的基本底线,防止学科质量的下滑,但另一方面使各地人才集中到重要的大学,而地方院校的资源相对弱化。为了弥补不足,地方院校不得不在完成指标上下功夫,为学术而学术的人已经难以生存。在许多院校,因为缺少项目与核心期刊的发文,一些人失去升职的机会。比如,职称评定的时候,看的是A刊数量谁多。在我的眼里,像人文学科的论文,最好的不是都在A刊上。没有项目的学者,未必逊于重大项目的主持人。遥想当年,像王国维《观堂集林》,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钱锺书《管锥编》都没有资金,写作动力也非外力使然。而我们现在要遇到这样的学者也大不易了。

我自己做了九年文学院院长,深知体制里的知识人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。院长的工作之一,是沟通各个重要机关的关系,出席许多与评估相关的会议,因为这样才能不被众人漠视。这里的交往,有许多是真诚的,学界的正直之人不在少数,但有许多活动,是有鲜明的功利性的,对于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意义甚微。在世俗尺度与学者良知之间,我曾是一个摇摆的中庸者,我的办法是在超功利主义与功利主义两面,寻找一种折中的办法。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点:

一是要建立一支好的教师队伍。每个学校的情况不同,教师来源也有差异。其中要考虑科研能力与教学能力强的青年教师加盟,也要不拘一格寻找有特色的学者。像文学教育,没有语感和写作经验的人,一定不是一个好的教员。但优秀的写作人可能考不上博士。在以博士为线取人的制度里,开一个小口子,物色特俗的人才,是应该的。受过系统训练的教员,搞一点项目是没有问题的。借助项目未尝不能做一点想做的事情。比如,我们这里的西方汉学研究,就出了一批不错的成果,多次的世界汉学大会召开,促进了中外文化交流。外校这样的例子也很多,像清华大学的简帛研究,通过项目也能够培养一支队伍,也拓展了研究空间。但有一些研究,并不需要项目的,学校的藏书即可提供基础性的研究,所需费用也不多。把项目的有无作为普遍性的考核指标,是有问题的。

二是应当多一点自设的二级学科。现行体制对于教学来说,知识过于窄化,为了弥补缺憾,许多学校做了不同的尝试。比如我们这里的古典学学科,是跨专业的,规定的二级学科没有它,但它的出现,活跃了学术空气,也拓展了新的空间。还有创造性写作专业,过去在教育部也是没有目录的,我们在自主招生过程,就吸引了国内许多好的作家。实践的结果表明,这些自设的学科对于培养人才有积极的作用。

三是多一些自编的教材,突出个性。既要考虑统编教材使用,也要注重形成自己的模式。现在的问题是教材同质化现象严重,不易出现另类思维。一个教员教了一辈子书,应有属于自己的教材,它不应当是别人版本的复制,而是独特的个体声音的表达。这对于科研是重要的,对于人才培养也是重要的。

四是培育一些有发展潜力的国际联合性机构。比如我们这里的青年教师与世界各地优秀学者搞了一个“古代文本文化国际研究中心”,每年有各国有影响的学者来从事各类文献的研究。这种交叉学科的实验对于培养新的学术理念和思想,都有着不小的推动力。没有国际化,就不会推动自主的教育体系,中国特色的教育是在开放的空间中才能形成的。

五是给自由探索者一个弹性的空间。对于那些不符合考核标准的有学问的学者,要给予合理评价。这里,同行评议与学术共同体的意见就显得十分重要。一般说来,可以组织重要的学者,资深的编辑和有良好学术声望的管理者组成考核小组,对于无项目,缺少专著而有创造性的学者,予以综合评价,使之安心学问,沉潜于自己钟爱的事业中。

大学教育要注意思想多样性与学科间的对话性。多样性就是要有特点,包含独一无二的存在。我们现在缺少流派,这是因为忽略了个性的发展。评估是共性的尺度,对于一些独异的东西是排斥的。所以宽容、多元依然是目前教育领域应该提倡的精神。在庞大的体制下,我们不得不应对各种评估,按照一些规定动作来从事自己的工作,但自选动作对于我们的教师和研究人员更为重要。所以,大学的管理者应该明白,符合个性发展的空间,才能够催生出智慧之果。应当保留这样的土壤,甚至持续地去投入精力培育这样的土壤。

上述的话,同行们似乎都说过,卑之无甚高论。但哪一条路好,却要靠实践来证明。我以为关键是教育生态的营造,这方面可以多考察一下外国的经验,也深入研究一下中国古代的书院制度。多头并举,自行其路,各种人才也就都出来了。在看重评价的“高分”之外,也应耕耘出别人没有的、自己喜爱的园地。一百年来,就人文学科而言,就有过马一浮复性书院的尝试、延安鲁艺的尝试、燕京大学的尝试——它们在当时都不属于主流的教育机构,但结果是构成了一种百花齐放的局面。保持多样性和自主的办学理念,人文学术的繁荣与发展,当会是不可阻拦。

我能够想到的,也只有这些。谢谢大家。

(本文为作者于2022年5月31日在复旦大学智能评价与治理实验基地主办的“反思与探索:人文学者谈学术评价”会上的发言)

下一篇

陈平原:人文学项目化管理的利与弊

版权所有:复旦大学
地址:上海市杨浦区邯郸路220号   邮编:200433